信徒
明天就要离了旧金山了。
从四天前的到达开始算起,直到今日——或许更可索性算到明日——这座城送给我的色彩,还不如一年前那个早春假期中的一个下午来得慷慨。前两天,雨大约是不怎么停过,却又精心算计过似的。若是撑开伞,也见不到汇成的细流从沿上落下,而若是稍稍狠心走在蒙蒙的冷雨里,不出多时,湿气又会浸透衣服,渗入体内,难受无比。到了后两日,雨大概是自觉看透了我,便变得直接得多了。先一时的晴空,不出片刻就能暴雨倾盆,狂风大作。倘若有幸来得及撑开伞,并迅速找合适的避雨处,应当还能逃开湿身的宿命。但也不尽然,比如在伦巴底街的一次,厌倦了互相试探的雨,直接凭着作起的狂风,躲开雨伞的庇护,以近乎水平的角度呼啸地绽放在我的身上。
一年前,我曾认为这是最好的美国,而到如今,虽然也暂未再寻得一处更佳的,却也不得不小心提防起她。倒不单是因为雨——加州不常下雨,而这次连下一周,虽然扫兴,也并不能说是与我过意不去。若是乐观些,反倒可以说是鸿运。而我提防着她的原因是,即便我上次几乎了却她的全部,却从未遥望过她。
所幸,全部的好运都应交与了这次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白天。金门海峡锁住了湾区,也把太平洋的风浪挡在了外面,于是给了无限希望的人们观赏绝望的机会。距离码头仅十余分钟的阿尔卡特拉斯监狱岛,成为了遥望色彩的平台。然而此处曾经绝望的三十年间,有机会仔细审视这座城的人们,并不都曾很好地利用——大多数时候,他们还是背对着的,即便有机会,对于城的思念,也已扭曲了遥望的视线。这样地,就只剩下了一个信仰:回城去。
但我在遥望的时候,却不曾强烈地想回城去。大约是岛上的绝望早已被海风吹散,或是被烈日蒸发,腐烂成岸边岩石上的斑驳痕迹。而湾的另一侧,也并非全是充满了希望。因为这都是相对而言的——若不绝望,自然也看不到希望罢。
目光可以再深一些,越过岸边的渔人码头,越过市区的天际线,越过被色彩装点的房屋,遥望目光不可及的,似大洋彼岸那般隔离着的,那些属于少数人的不同角落。意外的,说着熟悉语言的公交车缓缓通过哥伦布大街,在途中驱逐了不属于终点的人们,让他们回归了熙熙攘攘的街道、肮脏破败的小巷、清香四溢的咖啡馆或起司气息浓郁的餐厅。而正是因为遥远得看不见,所以这些场景才逐一变得清晰。
于是要逃离岛,因为不能再清晰了。阿尔卡特拉斯岛将之前的绝望放归了城中,任其在那里蔓延。逐渐稀薄的希望,和残忍的雨,这就是旧金山失去了斑斓色彩的全部原因。她仍是最好的美国,但却没有变成更好的美国。
明天要去的地方,是唯一有可能取代旧金山的“最好”的城。但不论是否,我在心中都不会再作出判断。美国应当不是我的信仰,但旧金山是我对美国的信仰,是即便更深地绝望下去也不能断绝的信仰。从百年前,城里的不同归宿形成的时候,她就拥有了一批信徒。信徒越多,力量便越大,而她的希望和绝望,则又取决于追随者的信仰。
如此,我是她最后的信徒,哪怕更加肆无忌惮下去。但是,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一个旧金山,用温柔的浪花拍击出鼓点,让和煦的阳光轻拨着琴弦。
2016.3.8 于旧金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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