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事

余昔楼发布

自伊州返数日,家中赋闲,左右寻翻,复得少年时作文集一本,曰:《尝试》。再观之,除开卷语外,仅有《五年》一文,却似有早年幽默情趣,加之近日无事,遂复作此文,小修几处,名《少年事》。另思当年半途之事,便再立《尝试》集,虽不定有几篇,仍先置于斯处,仅作回忆之用。

许笃的小学在一所医学院内。现在想来,那所医学院也称不上是多大的地方,若是于现在的他,不出一周,便能将那所学院的每个角落踏遍。然而,那时已经过了五年多糊涂日子的许笃,每日也只知道往返于学校侧门的路上,并不曾想多去探究一些。

不过借着医学院的好处,小学的许笃也拥有了一大片操场——但即便是这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,因为他仍在教室外的走廊上,踢了五年垒球作的足球。稍大些的时候,许笃也曾踏入到医学院的足球场。夏天的烈日晒枯了球场的草皮,又加上疏于修剪,让他举步维艰。那个年纪的他总看见医学院里的学生们在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,足球在空中来回飞着。于是有时许笃也找棵球场旁的树坐下,看着他们踢球,觉得也是再安逸不过的事。直到后来有一次,某个学生的大力射门却带着破空声向着场边的许笃飞来,然后狠狠地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,树枝颤了几下,一片树叶落到了他的头上。

那是许笃离开学校前最后一次踏进那个球场。

后来,相比起去球场,许笃更喜欢在离球场更远的双杠上坐着。高大梧桐树几乎遮蔽了整个晴空,阳光也只能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面上。球场边便有卖汽水的小贩,花五角钱就能从多种颜色的玻璃瓶汽水中选一瓶,若是肯加一倍的价格,就能拿走一瓶可乐。现在的许笃常想,坐在店里喝咖啡的,和那段坐在双杠上喝汽水的日子,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,硬要算下来,无非是咖啡厅内的阳光总是透过窗子照射在身上的,感觉很接近,却又不如那时清晰明了。

小学最后一年开学的时候,老师对许笃说,今年是很重要的一年——就像每年开学时她所说的一样。于是许笃也没有在意,仍是过着每天坐在双杠上的日子,直到某日,某位同学叫他去老师的办公室。许笃应着,从双杠上跳下,把空着的汽水玻璃瓶放在脚边。刚入了夏日,气温渐高,那年被阳光晒出的第一滴汗顺着脸庞滴落到了脚下的土地里。

老师找许笃是为了升学的事情。

小学时,仗着几分小聪明,还算是能得到老师的喜爱。自然地,也关心许笃毕业后能去往哪所中学了。虽说有直属的附中,不过那时这些都交由父母决定,也不是他所能知晓的。

就像小学不断学习时那样,也像之后人生面对许多事那样,许笃只能说:“不知道。”

最后一场考试异常地简单,于是平日便成了考试,考试便成了平日。

结束后,同桌对许笃说,一起吃顿饭吧。后排的棋友对许笃说,下盘棋再走吧。几个朋友过来说,去上上网吧。但许笃突然觉得哪里都不想去。

他笑着一一回绝道:“今天得先回家了,等到……”说到此,停了片刻,因为仿佛将来也没有一个定会相见的日子。于是改口,说:“再见。”大家也相互道了再见。

结果,很多人,再也不见。

许笃最终还是未去直属的附中,而是去了另一所学校。

这大约是有意识后第一次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抵触的情绪。所幸的是,一旦过了陌生的时候,这点情绪就消失无踪了,哪怕是越往之后的日子里,作业愈发多,闲暇愈发少,食堂的饭菜愈发难吃。

而那时的许笃也不会考虑到路有多难走。

军训是初中的第一堂课。

校门口的横幅上如是写道。许笃在事后无数次的想起过这第一堂课,却发现似乎是与之后的所有日子是脱节的,哪怕强行地,也牵扯不上一丝联系。那段日子里的好与不好,大多数人应当都不甚记得,而记得的人,也应觉得无甚用处。但在当时,大家却认为荣誉是必须争取的,教官亦然。而似乎努力总有回应,许笃的班如愿拿下了会操第一的成绩。

班主任刚刚大学毕业,欣喜若狂,看着班长一脸傻笑地将刚拿到手的奖状贴到了教室后面的墙壁上。班上的热闹劲还未过去,坐在后排的一同学大声对老师讲:“老师,我们要在毕业前将后面这堵墙贴满奖状!”大家一听,顿时干劲十足,信誓旦旦,信心满满。

后来,中考时,许笃最后一次走出教室前曾向着后方瞥了一眼。若他没记错的话,那面墙仍是惨白一片。

军训完后,正好是教师节。

下了课后,许笃特意买了花,精心包装好,一路骑回小学看望老师。他觉得在这上学的日子中,能回去人大概没有多少。

许笃满怀期待的推开办公室的门,许多目光向他投来。原来都是毕业后去了附中的同学。老师抬头看了许笃一眼,指着墙角对他说:“原来是你啊,花就放那儿吧。正好大家都来了。”

许笃悲哀地发现墙角堆满了一样的花。

大家都谈着初中的感受,许笃却发现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不在附中读书的人。末了,老师对他们说:“你们呀,若是能每年回来看我一次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

许笃摇了摇头说:“怎么会,我以后每星期都回来一次。”老师笑了笑,把许笃送出门外。他骑上车走了,轮胎轧得地上的梧桐落叶“喀喀”作响。

那是许笃最后一次回小学。

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发到许笃手上,名次在年级一半开外。若升学要选择直系的高中部的话,往年看来,是要想尽办法挤进前一半的。许笃大概算了一下年级的人数,发现所幸离前一半相差不远,便下了决心,要让名次再前进一些。于是许笃稍稍认真起来了一些,晚自习时少看两本杂志,中午还偶尔做做习题。

就这样,一直到了期末考试,他满怀信心地从老师手中接过成绩单。老师给许笃的时候看了他一眼,什么都没说。他看向单子。

比期中还低几十名。

这所寄宿制初中有着各式各样的条条框框,不允许去校外吃饭便是其中之一。但是如果是压抑得久了,便就顾不得一些规矩了。上了初二后,寝室的四人混得相熟,各自本又不是耐得住性子的人,偶尔也会坏一坏规矩。

但总有被发现的时候。那时便会被班主任关到隔壁的房间反省,亦或是在班会上念检讨。若是检讨的不真诚,还会被责令再写一篇,直到态度改良为止。

老师常对着许笃寝室几人叹气道:“你们这些男生,真是不让人省心。”

后来,寝室的一哥们说,已经初二了,是时候好好学习以应付离中考了。随后自己发奋了半学期,居然一跃成为全班前十名,一举成为了许笃寝室学习最好的人,其速度和效果都让寝室其他三人瞠目结舌。

之后,许笃问他成绩进步的秘诀。

他朝桌子上的放着的小佛像努了努嘴,说:“考前一晚,对着佛像拜三下。”

许笃将信将疑,在期末考试前也对着佛像拜了。

语文是最早出成绩的一门,虽然是许笃最擅长的,但由于没下什么功夫,上课也不甚认真,还是颇让人底气不足。出乎意料的是,分数居然还不错。惊讶过后他便释然,这意料之外,大约是自己曾拜过佛像的原因。许笃便愈发期待着其余两门的分数。

结果较上次毫无进步。许笃内心十分郁闷不解,暗忖,我应当是拜过佛像的。忽地,脑海中灵光一现,终是寻得了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
原因只怕是,在考试前一天晚上,出于对此方法的不信任,许笃只随随便便地拜了佛像一下。

十一

元旦的时候,学校给每人发了免费的餐券,于是几人也不再寻校外的吃食了。当日,几人便一同前去食堂,当作是聚餐了。

餐中闲聊着,突然发现初中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半了,中考也并非那么遥远。几人想了许久,说,还是一起上高中部罢,起码还能再多三年一起的日子。至于再之后的大学,便也不必费心思去想了。

寝室中学习第二好的哥们拍着许笃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:“孩子,你要加油啊。”

十二

初二的下半学期一晃而过,之前荒谬如拜佛像这般事,也早被许笃抛诸脑后。成绩一事,虽然离稳妥进入附属高中还有些距离,但也并非毫无起色,在这时还算不得忧心。

暑假变为了漫长的补课历程,于那时还算是有些理想的他,倒并未称之为压力,加之数年养成的习惯,还仿似如同日常般,一些问题都可迎刃而解。只不过有一些插曲终究是逃不开的,比如,在某日语文课讲课时,班主任边讲边却流下眼泪来。

老师为何流泪,当时许笃们是不明的,且随后她便收拾了东西离开教室,让大家自习了。不过后来,几方打听,最后是问明了原因——大约是许笃所在班成绩在年级中算不得理想的,要换一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来带班。大家心中自然是不爽居多,理由有很多,比如上课方式可能会不适应,班上的规矩又会变得森严等。但归根到底,不过是惧怕所习惯的被改变罢了。

为了惨淡维持所熟悉的环境,班上的同学联名向学校反应了意见。同之后人生中的很多次一样,并未收到什么回音。

也有些同学寻求了家长的帮助,不过这次,家长是同学校站在一方的。原因无他,只因他们同学校一样,希望在中考的时候让这些人多上个几分。

于是,一片混乱中,初三的那一年开始了。

十三

初三的日子许笃早已记不清了,但反正应当称不上有趣。偶尔有些零散的片段,却都不是那些循规蹈矩的事:上课看小说,自习时间打牌,偷偷溜出学校等。而那些正当的、决定了今日之许笃的事情,却随日子远走而逐渐褪去了。

压力抽去了教室外的那一部分生活,又让教室内的那部分重复地上演。教室内偶尔也有人叹息:“要是能让她回来该多好!”

每到这时,许笃默默地想,他们怀念的,应当不是那位被调走的年轻老师,而是过去色彩斑斓的日子罢了。

十四

正是日子过于无趣,许笃寝室四人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那便是用放课后和晚自习前的那段时间,去另一个校区,探望过生日的前任班主任。

他们商讨了一整晚,最后拿出了包含如何在保安的监察下溜出校门,乘坐何种交通工具等事项的五套方案,以及两套应急预案,确保无误后,才心安理得地睡了。

第二天下午一放学,寝室一行人就来到校门口。当时内心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,若是保安不放人,不知又会消磨多少时间,且他们还得在两个小时内往返于这个城市的两端,不然晚自习就会迟到,所有的计划都会败露。但完全出乎许笃意料的是,当自己走到校门口,却发现学校今天竟以如此的排查来防止学生出校门,这让他们之前所有的出门计划全部失效,一股难言的失落感将他们淹没。

门口的警卫室里一个人都没有。

十五

大家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,拦了出租车,载着许笃向城市的另一端驰去。

途中,他们给班主任打了电话,告知她千万不要将行程透露给现在的老师,不然责罚难免。电话那边的她也是非常讶异,大约是从未想过许笃们会记得她的生日,更未想过冒着被责罚的危险来看她。

然而,同她见面后,她却在许笃离去前告诉他们,她还是将私自出校的行为告诉班主任了。她解释说:“我是担心你们路上的安全,所以……”

许笃想,这次的确又是我们这帮男生让她不省心了。

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,踏上了归途。在城市的另一端,有一场灾难等着许笃们。

十六

初三上学期过去了,许笃所在班的成绩真的大有起色,而他,离梦寐以求的能上高中部的名次,也只有一步之遥。

只是,愈是到了后期,周边人学习的时间就愈发地多。似乎长吁一口气的时间都有些奢侈。

但有时,许笃也会从这种状态里走出来一会,脑海中胡乱地出现许笃躺在楼下操场草坪上的样子,面朝蓝天。许笃也会想起入校军训的那段日子,在休息的间隙,他曾不自觉的躺在草坪上过。一睁眼,发现是少见的无垠的蓝色天空。与小学在双杠上度过的日子不同——那时的阳光是透过梧桐叶落下来的,遮遮掩掩,且天空也看得不甚清楚——而在中学,却是第一次有深刻记忆地和阳光直面接触,也造成了之后被阳光所欺的往事。但都是后话了。

楼下,不用补课的学生的投篮没有入网,砸的篮筐“哐”得一声,让许笃回过神,继续挪动手中的笔。

窗外蝉鸣,偶尔有微风吹过,淡绿色的窗帘微微扬起,这是少年时最后一个夏天。

十七

走出考场后,一同学过来同许笃闲聊:“如何,有没有信心考上?”

他想了想,还是摇了摇头。

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中考的题目多么简单。

数日后,成绩公布,他还差两分才能上高中部。

十八

许笃没有心情嘲笑他,因为寝室里也只有两个人考上了高中部。

成绩最好的那个人,和他。

十九

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,许笃总是非常惧怕。

他觉得他还没记下这里所有东西,即便是记下了的,也记得不够牢固,过些日子,被琐事冲刷打磨后,就会愈发模糊。就仿佛同小学那次一样。

不同的是,这一次,许笃是留下的那一批人,不是承受的那一批人。而且,他又多了三年。

二十

后来,高中的开始也并没有带来什么新鲜感,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原先初中的,算不上熟络,但起码不是完全的陌生。学校新装修了一番,只是桌椅还是桌椅,楼梯还是楼梯,操场还是操场。

刚过去了三年,接下来还有三年,那么这将来的三年该如何度过?

再想想,到那时,许笃同这所学校的缘分,也是有了六年。

后来有人问许笃,这六年代表着什么特殊的意义。他仔细想了想,这里的六年,和之前小学在双杠上和球场边度过的六年是不同的。他确确实实地生活在这里,围困在这里,知晓每一草一木,明白每一事一人。就好似身体的每一寸和这里的事物血脉相连,每次将一些熟悉的东西抽离,他都会感到切肤之痛。

但那时才过了三年,有些事情在记忆中还不算清晰,和他之间的羁绊大概也并非如想象般的牢固。

而将一些还没完全记住的人和事再用时间去忘掉,是件残酷但简单的事情。

那是许笃第一次希望一件事情可以变得复杂一些。  

2009.9.11 前稿于武汉

2015.8.26 改于武汉

2017年再修于旧金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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