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山记
易铭已打定主意离山了,虽然他尚不知为何要离山。就如四年前,他从上一个地方踏入山中,却不知为何要来此般。仿佛偌大的世界,只有此山能够容得他一些时日。
即便来前对山中的情况捉摸不透,且在山中的日子也仍是昏昏地便过去了,但关于山的传闻,易铭也是略微通晓一些。进山前,易铭总能捕捉些闲言碎语——大体上是说山好的,但具体是何他也记不清了。易铭只认了两点,一是山中的景色,二则是那虚无缥缈的传说了。闲人嘴中总是有话的,虽不知是从何处来,也不知有何凭依,但就是出现了。易铭听了许多,终于理出了个脉络:从南边上山,行至山顶,再寻一曲径通幽处,往山下摸索,若眼前能现一豁然开朗之处,便可通往秘境。只是山中千沟万壑,山路纵横交错,要找这一秘境,是少不了功夫的。加之数年来,谈论秘境者不少,但若寻一个亲身去过秘境的,却又无从谈起了。
易铭来这里四年,而今终于收拾好了行囊,此次离去,虽已定了一个大致方向,但究竟做何,心中亦是不甚明朗。他心中也有些浪漫情怀,比如离别的时间,本选择的是夕阳西下时分,因散开的残阳,多少可帮他渲染下离别的悲壮。但后来,易铭又妥协了,却是因为距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,倘若是落日时出走,只怕要摸黑才能离得了山。
包裹已收拾妥当,只带了些随身衣物,别的便放下在屋里了。小屋并非易铭所造,四年前来这里时,他就发现了这几间无主的瓦房,因房门是半掩,随后便坦然住下了。瓦房之前也定然住过人,只是在这里的日子,易铭却从来没见到回来的主人。
推门出去,天还是蒙蒙的,右手边是入山的路,远方地平线上不小心漏出的阳光大多被山遮挡了,剩下些零碎的斑点,却又逃不出枝桠和树叶的包围,于是,山中还是一片暗沉沉的样子。左手边是一大片湖,漫无边际,又散乱无序,易铭初来时,准备给这湖命名,却又无比苦恼。命名大多靠两点,一是形似,二是传说。而这湖,形状上并没有何奇特之处,就仿佛是天上泼出的一盆水般,“哗啦”一声扑向地面,便成了湖的形状。至于传说,易铭来之前对此一无所知,来之后也未在此处见什么异怪之处,更是毫无头绪。后来,在山中居住的久了,每至月夜,发觉最明亮之处,都是此湖,究其原因,发现是湖中倒映着天空的月亮。易铭每次从山里归来,若是看得见湖光,便知道离住所已不远。如此,易铭索性给湖命名为:玉盘湖。
易铭第一次寻到玉盘湖,或者说,第一次寻到这几间瓦房,便是靠着湖光。初入山时,易铭被山色迷了眼,便不知走到何处去了,然而山中花草树木姿色再足,在夜幕降临时,也不过只能遮挡月色罢了。看不见月亮,他便理不清方向,恍惚之间,就踏入了一条往山下去的路。忽然间,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,抬头时,便发现了此湖。临着湖,他便发现了几间瓦房,本想借着歇息片刻,却发现根本无人,再想到自己是打算在此长久居留,就生了住下的主意。
玉盘湖虽生的不规则,但却是极大,算是大而无当。它无甚波澜,大多是由于风被山挡住了。这本是一赏景的好时分,美景有之,兼备良辰,即便易铭并不单是为了景色而来,他也不会吝啬在此的一分机会,更何况安身之所已安排妥当。易铭曾感叹,这几间小屋的主人,若非深谙风水,则必然颇具情趣,不然如何寻得这一宝地。一念至此,他也有些得意起来,毕竟多少他也算此地的半个主人了。这小屋和玉盘湖,将陪伴他在此的一些时日。
那日,趁着头顶开朗,易铭辨认了方向,此处是在山北,他在山里兜兜转转,居然差不多快走出了山。这也是运气好罢了,山路错杂,他又怎敢保证定能寻到另一边下山的一条。不过,此番识了路,之后的日子便好办了。他只须原路返回山中,再顺着一条条的路走,终有一日能踏遍山中每个角落。而入夜时,他可再寻返此路,借着湖光,回小屋过夜。
易铭这么做的原因,便是为了那秘境。
进山前,易铭觉得日子显得过于无趣了。他少时念过些书,四书五经、诗词歌赋略通一二,但后因付不起读书钱,便不再念了,城里的茶馆的老板看他有些学识,便收他在茶馆里打杂,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。茶馆隔壁的刘家,做着些小生意,倒卖日用品,冬日卖棉鞋,夏日卖摇扇,雨天还卖伞。当家的老刘见着易铭,谈论的总是生意上的事情,譬如今日卖了几双棉鞋,挣了多少辛苦钱等。有时也谈起他家的长子,说过不了几年便及弱冠了,年富力强,身高体壮,应是挣钱的料子。每每至此,易铭便不知接什么话,只得马虎打发过去。后来,在茶馆日子久了,易铭觉得,这城里大部分人都是老刘,生硬且无聊。
易铭也有钟意之人,比如茶馆的常请的倡人们,因在闲时,歌舞总能帮他消磨大片的时间。再比如就是街头裁缝铺家的姑娘。那家裁缝铺多福祉,生意向来不错。赚得到钱,姑娘家的便可略施粉黛,显得娇俏动人,加之自家本是裁缝铺子,自然少不了丝衫衣裙,打扮起来,柔情绰态,媚于语言。每次姑娘莲步轻移,过茶馆门口,易铭都觉得一窒,便觉得身边已是茫然一片,再看不清别的东西了。待后来进了山,遇了山雨,见了山雾后,他才知当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。
姑娘也偶尔会踏进茶馆,但喝茶为少,买茶居多。茶叶买卖一事,都是掌柜操办,易铭则难寻得着说话的机会。除了一次,掌柜出门提货,而姑娘恰好又来买茶,见掌柜不在,便在茶馆的长凳上坐下了,易铭见状,递了一杯茶过去,姑娘抬头,冲他微微一笑,道了声谢,这便是易铭进山前和姑娘唯一一次的交流。
姑娘虽不常来茶馆,但江湖上总有人来,而茶馆也是各类消息的集散地。文人墨客、贩夫走卒络绎不绝,来去的人不同,但话题总能留得下,上可至庙堂之高,下能至江湖之远,全在茶馆谈笑间交融。易铭本不是对这些消息感兴趣的人,但偶尔打杂累了,也会稍稍听下,权当消遣。
从城起向南十余里,便是山。山色优美,所以茶馆里也偶有来回山间前后歇脚的旅人。旅人们常谈论景致,大多是把山和其余寻访过的名山大川相比的,讲其或秀丽、或壮美,而亦有些人,谈起山时,便讲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传说,说是山中有一秘境,有缘人寻得了,便可参透世道,正意清心。话至此时,茶馆里就热闹起来,有不信者,说是即便寻得到,若自身根性不足,亦难以以到此境界;亦有嗤笑者,说下大功夫来寻这处,也只能做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,着实不值,而人生在世当尽欢愉,这秘境却是本末倒置了。
秘境一说,茶馆里的人不以为然,易铭却暗自记下了。之后的日子,但凡有人说起山的事,他都细细地听着,只可惜大多讲的是景色,偶也有讲秘境的,却少有谈如何寻得到秘境的。细数起来,除去曲径通幽、豁然开朗这些词句外,唯一能帮助易铭的,便是“雾中花”了。
传闻说,第一位寻得秘境者入山时,山中正起了大雾,只能薄薄地透进来一线阳光,根本分不清方向。这人迷路之间,只能分辨清雾里山花,便索性大胆随着走,这一走竟找到了一处世外桃源,绮旎风光全可用于修身养性,时间久了更是悟了正道,从心所欲而不逾矩。然而,这毕竟只是修身之事,不能齐家,更不可平天下,至于看破生死、飞升成仙一事,则是谈都不必谈。闲人听闻了,常要诟病这点,虽然这条件并不苛刻,但修身在他们看来,多还是无用的,若哪怕是能延年益寿,撺掇着他人去寻这处的,恐怕还能多上一二成。
初入山时,易铭本也想循着山花走,然而大概是时节原因,山花烂漫,并不易分辨当年引领着去秘境路上的那些。再者,山花四处盛放,即便是通往玉盘湖的山路上都有,更谈何确定方向。如此,即便他凭着玉盘湖处的住所在山里寻路,四年来却一直也是收效甚微。直至今日,苦寻不得,他终于是要离山了。
山中又淅沥地下起雨来,却不影响行路。易铭四年都在山中度过,见多了山雨,自然知道这雨挡不了他离山。山雾仍是薄薄的一层,和雨蒸腾出的氤氲融为一体,又朦胧了入山的路。现仍是山花盛开的时节,换做入山时的易铭,是要靠着这花才能从山里寻到玉盘湖处的住所的——而现如今却不必了。
入山的路走了多次了,却总是不好走。易铭嘴里哼着些曲儿,全是入山前偷偷跟着茶馆里请来的倡人们学的。他也曾想着讨教一二,但大约是由于出工累了的缘故,倡人们对他却总是不温不火。如此,他也只能平时暗暗地记下调子,再随意的哼出来,而至于究竟对了几分,因为他从不在旁人边唱,自然也就不清楚了。此刻,他即将归去了,嘴里的曲子却还是入山前坊间多传唱的,而山中这些日子,少去了熏陶,调儿又自然变化了不少,恐怕同外界是愈发隔绝了。
快入了山了,易铭回望了一眼,一路山花引领着向湖处去的路,依稀还能见到月倒映在湖中。易铭转了身,又向着山里走去,沿着山路,转上几个弯,便寻到了能出山的那条山路。这条路走过的人更多,地上的枝桠和杂草大多都被踏平,更容易行走。
初升的红日从山尖冒了个头,照耀过来的阳光不小心刺了下易铭的眼。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,抬手遮挡阳光,脑海里却还是刚才雾里花和水中月。山中这些日子过后,茶馆中请的倡人们差不多该换了几批了,但可能仍不屑于同他讲音律;隔壁老刘家的儿子,现在大抵也在外务工,钱也多是挣了不少;街头裁缝铺家的姑娘,估摸着也应当嫁人了。易铭忽地有些明白了,狠狠地攥着拳头,眼眶一红。他眼泪没有掉下来,却是扯开嗓子,唱了起来,是一曲《浣溪沙》:
“戏子向来话无情,
此间四载敢期寻,
迷花惚恍映月明。
积郁难为独诉语,
长恨还欲短歌吟。
苍山离雨怅中行。”
《浣溪沙》的调子遗失了多年了,易铭却用不知道当年从哪位倡人那听到的调儿唱了出来,茶馆中唱的调儿大多是婉约的,而他却唱出了一丝悲凉的味道,飘散到了空中,晕开在氤氲内,又消融在阳光里。
2014.6.23 于武汉
写在后面:若是把《浣溪沙 离山》中下片第二句的“长恨”改成“长思”,平仄就全押上了,但思前想后,到底还是恨居多。诗词应当还是以达意为主,平仄倒是其次了。此文是《山居杂事》的最后一篇,下一本的名字应当是《伊州笔记》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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